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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三号厅检票员工
作者:检票小哥
写在前面
今天的标题是我看《大象席地而坐》时在心里默念了好几次的话。
老实说,《大象席地而坐》这篇影评文从我来FIRST青年电影展的第一天就在脑子里转了,我给他预设过无数个标题。
可这些标题却又都在那四小时的放映里被炸成了一个又一个狗屁。
最后就只剩下今天标题里的这一句垃圾话,不停的在我大脑的沟回壑里,撒泼打滚。
一
《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叫胡波。
如果有关心中国电影的朋友应该知道,因为一些事情他已经走了,自杀。
这是他的处女作,同时也是遗作。
我去年的时候见过胡波。
是在FIRST青年电影展当志愿者的时候,恰巧被安排去跟了训练营,胡波是学员之一。
因为普通志愿者身份,加上工作list要求我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导师贝拉塔尔身上,所以哪怕到影展闭幕,我和每个学员都谈不上有什么交际,甚至交谈。
胡波也不例外,要说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更深一些。
松松垮垮的短裤,一双人字拖鞋,一头长发被扎成了一个小马揪,不怎么说话,鬓角的头发也总是被西宁的妖风吹得飘来飘去。
“这哥们真像个艺术家”
这话好像有些给他贴标签的意思,但第一回见到他,这个念头就是直愣愣的跳出来了。
再后来就是去西宁郊区勘景的那辆大巴上。
我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过道上,两边都坐满了学员,大家都被西宁突如其来的高温折腾的有些吃力,胡波坐在靠窗的地方托着头盯着路边不断后移的枯树。
我递了防晒霜给了后排的几个学员,只有胡波没要,说了声不用后就又把头别回窗外了。
枯树没了,他开始看路灯。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突然觉得这个扎辫子的哥们,挺不一样的。
我还记得去年老爷子给的训练营拍摄命题是“午餐晚餐”。
当所有人都在用现实主义去对准极致日常的时候。
胡波却拍了一出超现实的末日食人,没想到贝拉塔尔特别喜欢,在课上还夸了几次。
大意是说,他未来会很棒。
但是谁也没想到,未来还没等来,仅仅是几个月后,等来了胡波的死讯。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再去追索其实已经显得有些无意义。
特别是在他给我们留下的这部电影面世之后,如果我们再去执着于那些截图和所谓真相,是不是显得有些无知?
所以,就这样吧。
我们抛开所有阴谋阳谋,仅仅就是席地而坐,聊聊他的电影就好。
《大象席地而坐》
二
《大象席地而坐》很长,四个小时。
相对应的,作为支撑,里面的叙事自然很难作简。
四个故事,四条线,并进,交织,散开,再聚拢。
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主角,四个主要人物相互串联,四场人间悲喜互相映射。
“于城”
故事发生在冬天,一座河北小城,井陉县。
这是个真实的地方,真实到你用输入法就可以直接把它打出来,像是这个魔幻现实故事里的一个现实主义托底。
故事开场是一段有些怪诞的独白。
“满洲里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他妈就子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时候也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在讲这话的人叫于城,是个混子,他身上正在发生一场惊悚的偷情游戏。
偷的是兄弟的女人,现在他正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本来就在等待突然提前回家的兄弟发现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压垮那个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推门进来的一分钟里,没有争吵,没有拳脚,于城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窗口,然后纵身一跃。
八楼,当场毙命。
于城本来想出去躲躲的,但电话响了,里面传来了母亲尖利的咒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弟弟被人推下楼梯,成了重伤你不管吗?”
“操”
于城突然不知道是该躲还是该迎头上了。
抬头,窗外依旧雾蒙蒙的,他都快想不起这座城市已经多久没有出现阳光了。
而整个故事也随着这个纵身一跃开始疯狂下坠。
“韦布”
韦布一直觉得这座城市快死了,奄奄一息,人们带着口罩和围脖在街上匆匆赶路,一个着急又傲慢的妇女在到处向路人询问有没有看见自己的狗,却不见谁抬头搭理。
今天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韦布被暴戾的父亲赶出了家门,在父亲的眼里,韦布“和门口的垃圾桶一样恶心”,这他都早就习惯了,“也许他没说错呢?”
毕竟连他的教导主任都说,“你们这群人在全市最烂的高中,别做梦了,你们毕业后会有一半的人去市场卖烤串。”
但今天韦布不想去想这些,因为他好像杀人了。
这件事本来和韦布没关系,不过就是好友被校霸怀疑偷了手机,韦布知道他没偷,便答应帮他站台壮胆。
好像所有的不小心都发生在胆战心惊之后,校霸在和韦布的推搡中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了下去,后脑坐地,一地的血。
“快跑”
这是韦布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念头,
他知道校霸有个混子哥哥,不会放过他的,况且在这座小城里,弄死一个人不算什么大事。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突然想到了满洲里的那只大象。
“哦,那就去看看吧”
但在离开之前,韦布想再见一面黄玲。
“黄玲”
黄玲知道韦布喜欢她,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韦布。
她觉得自己很恶心,这个词每天都会出现在她妈妈的嘴里,同时出现的还会有婊子之类的近义词。
黄玲的妈妈从爸爸走后就得了躁郁症,每天都要对着黄玲大骂一遍,有时候仅仅是因为黄玲把她买的蛋糕弄花了。
大概也是因为父亲的抛弃,黄玲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比如那个和自己暧昧了很久的教导副主任,尽管他已婚。
“老人”
老人其实已经都快记不起今年自己多大了,也记不清自己睡在阳台有几年了。
家里房子很小,高企的房价让他和儿子的一家三口一直龟缩在同一个屋檐下。
但最近情况开始起了些变化,儿子说的很含蓄,但老人大概听得懂,孙女要上学了,他们想把这件老房子卖了,给孩子买个学区房,然后把自己送去养老院。
他不想去养老院,却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底气去拒绝。
只得胡乱扯了一句“养老院不能养狗,去了我的狗怎么办?”
狗,成了他在这个家最后的尊严。
三
这是这座小城里四个人的境况,却也只是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200分钟里,每个人都像是在等待一个撑不下去的点,一个对别人动手,或者对自己动手的导火线。
也许那个点只是一件小事,但也是尖刀离心脏的最后一厘米。
韦布知道了手机真的是他朋友偷的,他背叛了他,连正义都不属于他了,什么都没有了。
黄玲被校霸拍下了和副主任在ktv约会的视频,手机被偷后,视频也被传到了学校的每一个群里,一切都完了。
老人的狗被那个妇女走丢的狗咬死了,他在这个家继续留下去的理由没有了。
每个人都像是一个弹簧,在这四个小时里,一点一点的被压到无法喘息。
胡波没有让他们四个见到的阳光,也拒绝在这四个小时里出现阳光。
甚至为了制造疏离和陌生,他们把整部片子的背景和次要人物大量虚焦,让每一次对话都变的不可调和,每一份关系都显得不堪一击。
三
到这里为止。
《大象》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主观上的“丧”,而是扩展到了对整个社会环境,人与人关系的不信任。
里面被塞满了泼妇,混蛋,狗逼,数不尽的压抑和冷漠,你能在电影的每一分钟感受到近乎锁喉的绝望和失语。
但弹簧始终是弹簧,在电影第200分钟的时候,四个人开始了对一切的反弹,压抑有多猛烈,反弹就有多剧烈。
子弹,咒骂,暴力,欺骗。
每个人都迎来了专属于自己的那个发泄词。
电影也开始了一场近半个小时的大爆发。
你仿佛在这半个小时里真的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象鸣,在枪响中,在脏话里,在两记闷棍,一场欺骗里肆意鸣叫。
但电影的高明却远远不止于此。
即使这200分钟已经让故事成了一团布满利刺的乱棘,但胡波依旧想要用最血淋淋的方式去理顺他们。
所以,四个故事也在最后30分钟走向聚拢,剩下来的三个人结伴踏上去满洲里看大象的车。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不是一种强制和解,也不是对悲观的放任,而是在扒开生活的骨质肌理,看见真相后,让主角们继续背负着活下去,走下去。
用这样一种罗曼.罗兰式的英雄主义,去消解掉前200分钟的下坠。
我们总会发现,猴子笼根本就没有猴子,满洲里也没有大象。
我们无力改变太多东西,我们看着那样的天,喝着那样的水,扎着那样的疫苗。
我们看不见星星,就像我们不被允许拥有理想主义那样。
我们无法看到我们想看的,无法说出我们想说的。
我们被误会,被忽略,被钳制。
我们阻挡不了楼房在轰鸣中倒塌,又在恶臭中建起。
我们阻挡不了远方的藏羚羊被杀,丹顶鹤被击落。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知道该去责怪谁把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脓疮。
我们只能呕吐,不停的呕吐。
最后
可是,尽管这样。
我们不还是得一边假装热爱,一边继续活下去,对吧?
生活,操
《大象席地而坐》新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此片29岁导演胡波于一年之前悬梁自尽。此番遗作获奖,作者身事已及各种好评瞬间铺天盖地。从豆瓣到特评,世间的冷漠和羞辱逼死了孤独的天才,是所有评论的一致重点。因对作者的境遇的唏嘘和对影片的期望,本人立即决定熬夜观看,然而四个小时看完却呆若木鸡。
大失所望--是我对影片的所有观感。
先说影片本身
作者用不厌其烦的长镜头,自始至终的灰暗色调,用四个小时的时间,极力刻画了一个无比压抑的氛围和所有人都无处可逃并且无法可解的空间。然而众多逻辑硬伤让故事本身从基础就不成立,所有的情节也就成了无病呻吟,甚至没病找病。
再说人物和情节
韦布的绝望:家庭贫困,亲情不睦,暗恋的女同学黄玲却深陷师生恋,替朋友出头对抗校霸,失手伤人。过后得知原来是被朋友利用和欺骗,因此身心都深陷绝境。
可我很纳闷,穷孩子多了,但没谁在青春期就穷疯了。人人只要有荷尔蒙都暗恋过,没谁暗恋就能导致对社会绝望。有过青春期的男孩都有过朋友,可真没听说过谁觉得随身带着手枪的朋友软弱,需要自己出头相帮。从起因到逻辑,所有情节和人物刻画纯粹是为了绝望找绝望。
黄玲的绝望:单亲家庭,亲情不睦,父亲远在千里,母亲自私自利,和教师关系暧昧而纯洁无比的好女孩,手持棒球棍伤人的无助受害者。身心都深陷绝境的女主一号。
我不懂,我冷漠。我体会不到这种绝望何来。当真师生恋曝光,绝望该是男老师,上门闹事的也该是女孩的妈。男老师敢带着媳妇上女生家闹事,女孩的妈居然还唯唯诺诺?我不知道作者跟我生活的是不是一个国家,或者说是不是一个地球。即使为了绝望找绝望,我都找不到。
王金的绝望:家庭贫苦,女儿和女婿无德,费劲心机要把他轰出家门送进养老院,养了条狗还被别的狗咬死了。一个爱管闲事的平静老人,一个打得过流氓的社会弱者,一个爱心满满上门去丢狗人家讨说法被误解的社会底层,一个心系家庭不打招呼就带孙女离家出走的身心都深陷绝境男配角。
可我还是很纳闷,儿女不孝是你家教无方的后果,养的狗打不过别的狗是你的狗品种长的小。我更纳闷,明明知道人家的狗都丢了多天,到现在满世界贴条没找到,你非上门跟人家说“你家狗把我的狗咬死了”,然后觉得别人冷漠,误会了你是去讹钱敲诈。那你到底是干嘛去了?你想让对方说什么?你想得到的正确回应和满意结果是什么?这不纯属于吃屁噎顶了,浪风抽的难受,上门找啐嘛!这样的人如果生活不郁闷,那“生活”都该受处分。
于城的绝望:睡了朋友老婆,导致朋友受刺激自杀,因此自己心情失落,却没有得到应有安慰,所以这个世界太冷漠了。弟弟在学校被打,,满世界找不到对方,身体疲惫,所以这个世界太沉重了。等找到了对方韦布,发现对方和其实自己处境和心情跟克隆一般的完全一样,对世界,对社会,对未来,对眼前只剩一句“我能怎么样”!太特莫的无助因而瞬间落泪,给朋友母亲打电话坦诚朋友死亡真相,然后挨了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软弱中学生一枪。
这是一个伪装成流氓的哲学家。集青春期,更年期,贱货兼二逼的思想家。我的层次太低,无论他的博爱与深刻我都无法理解。
最后说说导演:
从观影前,看到很多关于死者的评论,尤其是名导演和老板双身份的王小帅夫妇,对这个年轻天才导演,恶毒打击侮辱以及由此自杀的种种陈述。从头对导演夫妇就先充满鄙夷,尤其看到爆料的死前双方微信截图,言辞之蔑视,态度之粗暴,简直让人发指。
然而看完电影,再重新看看这封“恶毒”的留言,感觉完全不同。针对影片而言,这只是一篇客观的陈述。当然,在这个世界上,说实话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一种恶毒和恶行。自诩艺术的导演,死后被商业了一把,荣获了金马奖,这种恶毒却被交口称颂,喜闻乐见。再回头看看观影前甚至影响了我情绪,勾起我唏嘘和期望的那些评论,简直要吐了。然而死者为大,捧死者是一种善行,即使以此作恶,也必须配合气氛,否则就是最大的恶,因为这种情况下,是尤其不能说实话的。
而我在浪费四个小时的期待后,能做的也只有恶了。结巴不等于有思想,只是嘴笨。四个小时也不等于深刻,只是陈述能力太差。全灰色调不等于有深度,只是表达手法太笨重,全片单长镜头更不等于艺术性,只是婚庆摄影习惯影响太深,音效杂乱不等于写实和特点,只是技巧太粗糙,大象当真席地而坐--真有这事那就是它腿不好使,没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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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被误解成疯子,傻子和偏执狂的天才,是对不幸天才的侮辱。被吹捧成天才的疯子,傻子和偏执狂,是对天才的更大侮辱和更大不幸。
最后说句,我知道评论死者这种事会受到“正义人民”的无情反驳,我只希望反驳前,你能真的花四个小时像我一样把电影看完。如果你连四个小时都看不下来,就粘贴几句豆瓣影评,显示你有艺术细胞,那就成恶心了。
“悲”与“惨”引发的误解,是始料未及的;仍旧在中文语境里理解这两个字,误会不可避免。
搁置掉“悲”和“惨”在汉语里原初的意思吧,把它们清洗一番,然后捞出来继续使用。
我们所说的“悲”,从西方的“悲剧”概念引申而来,指一种关照生命的态度。
西方悲剧“tragedy”,其本质核心乃是人对不可改变命运的抗争,是为了显示存在的尊严和价值。
那么,“悲”便是这样一种生命态度:抗争生活的不公,即便结局已定,仍然行动。
相反,“惨”是在没有预见到命运结局的情况下展开行动,或者说在预见到命运结局的情况下放弃行动。
在此,“悲“和”惨“不再是描述情感的词汇,而是指生命态度。
“惨”背对“悲”而立;先有“悲”,再有“惨”。
“飞蛾扑火”的故事能帮我们在“悲”与“惨”之间作出区分。
我们并不知道动物意识的有无,因此有两种可能。
如果飞蛾像人一样有意识,那么扑火行为显示的就是一种“悲”。
如果飞蛾没有意识,那么扑火行为显示的就是一种“惨”。
这是为了区别两个概念举例罢了,但很形象。
而且也从来没说,“悲”是西方专属,正如“惨”是中国专制一样。
因为两者只是关照生命的态度。西方文化的底色是“悲”的,不排除有“惨”。
同样中国文化的底色是“惨”的,但也没有说没有“悲”。
董存瑞炸碉堡,不是一种“悲”吗?他明明知道会殒命,仍然作出英勇举动。
刘胡兰就义不“悲”吗?邱少云呢?……
于是我们发现,残存在中国的极少数“悲”多出自革命叙事,这不是源自中华文华的基因,而是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
为什么革命叙事要用“悲”,而不是“惨”呢?
因为“悲”比“惨”更有激励效果,类似于古希腊悲剧英雄引发的情感效应。
如果革命叙事用“惨”的概念,谁还会上战场,谁还会牺牲就义?
中国文化的根底终归是“惨”的,没有对命运真正的抗争意识;有群众,无个体;言语或许是强势的,但行动向来是矮子。
文艺领域,“惨”的叙事潮流几千年未变也就不足为奇。
王小帅的《地久天长》自然是“惨”的,人认命了,并自我安慰;求助于时间的万能解药,这是屈辱,是懦弱。
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自然是“悲”的,人物认清了现实,却无力改变,他们咒骂着。
就像他自己一样,在一条死胡同里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这种愤怒能和《燃烧》一样吗?
《燃烧》中的李钟秀放火烧掉汽车,是因为认识到摆在他面前的命运是毁灭,但他仍然继续这样做?
李钟秀缺乏自我认知,他陷于茫然之中。这是村上春树小说中人物的普遍状态,也是为何李沧东要将结尾一幕拍成似真亦幻的原因(燃烧行为可以看成是虚构的写作)。
《大象席地而坐》的愤怒基于人物对自身的认知,他们没有憋屈着,要把愤怒发泄出来,无论发泄在什么地方。
但他们的发泄超出不了“人”,因为视野很窄,看不到那么远,只能在人身上动手。
他们不是丧失了行动力,也不是他们不愿意行动,而是找不到行动的方向,只能自我折磨。
这是一种话语上的“悲”与行动上的“惨”的混合:认清了自己,发泄愤怒;认不清环境,找不到行动方向。
明知道一切都是速朽的、无出路的,仍然奋力扑过去,这不正是“飞蛾扑火”吗?
作为观众的我们也知道这是创作者给自己找的末路,他原本是可以走出来的。
这引发了“悲壮/悲凉/悲悯”,电影的配乐是完全准确的。
年轻人的状态更接近一种“悲”,“初生牛犊不怕虎”引来的失败便是一种“悲”。
“惨”才是中年男人的专属,所以《地久天长》的“惨”也属精准定位,是一幅自画像。
人到中年,反抗殆尽,以为自己掌握了“生活的智慧”,满世界跑着教育年轻人。
这只能是来自中国的怪象:当所有中年男人都在给你讲大道理,你也就知道这个社会为何停滞不前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惨”之国度。
PS: 至于说《大象席地而坐》不是“悲”,而是“丧”,混淆了“丧”与“惨”的不同。“丧”与“惨”两者都是(假装/真的)妥协,在认清现实后都放弃行动,但关照生命的态度是不同的:一个把妥协变为主动寻求的结果、变为审美对象(日本,消极抵抗),一个是把妥协当做被迫作出的决定、变为现实本身(中国,放弃抵抗)。
至于说“哀”的,希望你在满洲里找到大象。
【申明:本文转载自外网,原文署名作者康路凯,文末附出处链接,如有侵权请联系】
2018年2月16日,农历新年第一天,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举行了世界首映。这是本届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唯一一部中国导演的作品,官方称赞它"极富视觉震撼力,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自私自利的社会",并授予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
影时长将近4小时,现场300多名观众几乎全都没有中途离场,放映结束后,导演的母亲上台作了简短致辞:"今天来到电影节,感到又痛苦又欣慰。痛苦的是,我儿子为大象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欣慰的是,大象能够在柏林电影节上映。"
四个多月前,《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胡波在北京自缢去世,年仅29岁。《大象席地而坐》是他的第一部长片,也成为他最后一部电影。很多人是通过他的自杀才第一次知道胡波这个名字,他迅速变成一种符号,承载各怀心事的人们的胸中块垒。
胡波去世后,作者采访了二十余人,包括他的父母、朋友、邻居、同学、师长、剧组同事,并观看了《大象席地而坐》的4小时版本与2小时版本。斯人已逝,每一个自杀者都会留下秘密与传说,但他作品中的愤怒表达,在他短暂一生所面临的内外困境中,皆有迹可循。
本文为《智族GQ》未刊稿,经同意,首发于真实故事计划。
一
2017年10月12日,王磊在家里做好了饭菜,想叫胡波过来一起吃饭。他们是新认识不久的朋友,是同行,聊天又投契,经常聚在一起。胡波是个单身汉,自己独住一套两居室,每天要么在外面吃饭,要么叫外卖,冰箱里堆满了各种速冻食品。自从两人搬到北京五环外的同一个小区后,王磊就经常叫胡波到家里吃饭。
微信不回,电话不接,王磊决定去胡波家里找找看。他有胡波家里的钥匙,因为胡波老是忘带钥匙,就放了一把备用的在他那里。推开门,没有人,家里也没有什么异样。王磊又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想问问两人是不是在一起,他边说边往外走,顺手推开了楼道里的消防门,看见了挂在那里的胡波,他对着手机说:"胡波上吊了。"
白色的绳子系在16层通往17层的楼梯扶手上,一直向下垂到通往15层的空间。这栋楼总共18层,一梯两户,平时很少有人走楼梯。胡波的对门当时没有住人,王磊过来时还碰到中介带人去对门看房,但都没有人发现。王磊马上报警,警察和救护车赶来后,胡波当场被证实已经去世。
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同学和朋友赶来,警察封锁了现场,大家都聚集在楼下。尸体被装进白色袋子拖上车带走,有人忍不住小声抽泣,大部分人沉默不语。
没有人清楚胡波的死因,只听到现场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大声地对周围人说:胡波这小子酗酒啊,这小子嗑药啊,这小子骚扰我们的女演员,经纪人都告到我这儿了。
她是刘璇,《大象席地而坐》的制片人。2016年,刘璇在西宁举办的FIRST影展创投会上看到胡波创作的剧本,介绍给了她的丈夫、著名导演王小帅。两人的公司冬春影业决定投资制作这部电影,这让胡波拥有了执导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的机会。影片在2017年初完成了拍摄,后期制作却陷入僵局,胡波一度认为他将失去自己的处女作:
完成这部电影用了一整年时间,而最终,没有一帧画面属于我,我也无法保护它。它被外力消解掉了。(胡波,2017年8月26日,《牛蛙》后记)
胡波死后第二天,FIRST影展发布讣告,向这位年轻的导演表示了哀悼,还说,"警方现场勘验初步排除了刑事案件可能",除此之外就没有了。随后,警方出具的尸检报告证实,胡波的血液中没有酒精或者药物。胡波的父母从家乡济南赶到北京,拒绝了解剖尸体及进一步检查的提议。
胡波自杀的消息传出后,网友们找到了他的个人微博。这是一个只发过132条微博的账号,大部分留言数量只有个位,但在10月12日之后,首页的留言数量猛增到4000条,其中一条微博的转发数量将近1万次。那是2017年9月3日,胡波写道:
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隔了好几个月写封信过去人回"恶心不恶心"。今天蚂蚁微贷都还不上,还不上就借不出。关键是周围人还都觉得你运气特好,CTMD。
最近一直在跟一个朋友喝酒,喝了一个月,他教我呲妞,费老劲了也没用,某个关键时刻从面前横穿一辆超跑,他说:"开这个就分分钟的事儿了"。真给力,毕业那年,去接那个狗逼恐怖片拍,现在我也改装个排气筒横穿马路了。之后的几年还得攒钱,把自己第一部电影版权买回来,两辆超跑钱,以拍艺术片的收入来看,不去贩毒很难做到。
接下来拍下一个电影,弄下本书,看起来忙得跟晒咸鱼似的,但只要不跟朋友吃饭就得在家煮速冻水饺。
之前在南京先锋书店遇到一个师弟,我说你不要拍电影,也不要写作,人觉得我在害他。所以为了不害人,我觉得即便想做跟艺术有关的工作,美术和音乐就比较好,起码能装点下自己,自我感觉好点儿,哪怕去跳跳舞呢。
当那些人拍着网剧写着商业片剧本胡吃海喝换车旅游的时候,走过来说你运气真好啊真羡慕啊,我真想取出我珍藏的凿子和斧子。
什么都不能做,哪儿也去不了,还得收"恶心不恶心"的这种回复。MMP你才恶心呢你个文盲。
一个多月前看徐浩峰更新的博客,我盯着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愣了半小时。不是因为那会儿"千里之哀"了,是意识到这句话时,一切都已不可改变,早些年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信,现在哀也没鸡毛用。三月份在剧组时就听说了好几个自杀的,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等我自己的电影在半年后没了才发现,都他妈完了。
人年轻时挺好,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留发之后也开始掉头发,同时佛珠子,大金链子,茶具,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当时,这几乎是关于胡波本人生活的最丰富的叙述,许多媒体报道的焦点集中在胡波的经济状况上,暗示胡波自杀可能是因为不堪忍受"生活困窘"。胡波迅速变成一种符号,承载各怀心事的人们的胸中块垒。
几天后,网络上又开始流传一张胡波和王小帅的微信对话截图,王小帅对胡波说:"那个长版本很糟很烂。明白了吗?……你以为别人是傻逼看不出来你那要表达的肤浅的东西?"王小帅曾经担任《大象席地而坐》的监制,媒体报道的焦点很快转移到两人艺术主张的不同,以及电影行业的权力分配问题。
但很快,这张截图就被删除了。有记者联系到了王小帅的妻子刘璇,但她婉拒了采访,只表示希望"逝者安息"。
二
"满洲里的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他妈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大象席地而坐》以一个人的独白开头,有点没头没脑。这是一个看起来30岁左右的男人,瘦小,留着似乎是九十年代的分头,嘴里衔着一颗烟,嘴皮干裂。他坐在一扇窗前,旁边躺着一个半裸的女人,但灰暗的画面和倾斜的角度,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情欲的成分。男人和女人在说话时,眼神完全没有交流,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自说自话。
女人:"你快滚吧。"
男人:"我晚上再走。"
女人:"不行。"
男人:"为什么?"
女人:"我得去单位交报告,下午可能要开会。"
男人:"你点烟,有时候会沾上嘴唇的皮,然后烟蒂上会有血,看见了吗?"
女人:"所以呢?"
男人:"因为你刚才没给我水啊。"
女人:"我真得走了。"
电影并没有交待两人对话的来由,导演也不急于向观众解释,两人发生了什么。胡波把镜头推进,脸部特写占据了画面的大部,他用这种方式,让观众直接体会人物的心理。荒芜的世界,冷漠的人们,理解难以达成,这种气质在影片里一以贯之。
男人名叫于城,他和自己哥们的女人上床,被发现后哥们跳楼自杀。但在由他主导的偷情故事中,看不出他有任何悔意,他甚至都不愿意和女人一起收拾残局。到此为止,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一个无名之辈,身处无名之地。但在之后,正是由他串联起三个人发生在一天之中的"失去"和"逃离"的故事。
韦布,高中生,他的好朋友被污蔑偷了校霸的手机,韦布为好友出头却不小心把校霸推下楼梯,让人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死去。在众人的围追堵截中,韦布逃离了学校。
黄玲,韦布喜欢的女孩,她和酗酒的母亲生活,在学校,她和教导主任有一场秘密的师生恋情。但她无法从任何一个人身上获得慰藉,恋情变成了众所周知的丑闻,这个城市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老金,韦布的邻居,他蜗居在自家的阳台上,女儿女婿以买学区房为由,想要把他送到养老院。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老狗。老金和追堵韦布的混混发生争执,胆小怕事的女婿把老人关在门外,老金只能去漫游。
一连串的生活琐事,让三个人都变成了各自生活中的局外人,他们只好逃离。在逃离的一天中,他们一直在失去。
韦布回家准备逃亡时,发现自己积攒的压岁钱被赋闲在家的父亲拿去。他想去找奶奶躲一躲,却发现奶奶已经在家里独自死去。为了凑够车费,他把自己心爱的球杆押给了老金,随后又亲眼撞见了黄玲和教导主任在一起。他不满朋友被污蔑偷手机才打伤了校霸,后来朋友却承认自己确实偷了手机。就连他好不容易凑够的车费,也被换成了票贩子手里的一张假票。
黄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迅速传播开来的丑闻,她的母亲仍旧只会谩骂,恋人为求自保独自离去。面对找上门来的教导主任的老婆,她无所适从,离家出走。
老金被家人关在门外,陪伴他的老狗被另一只狗咬死了。老金找到那只狗的主人,却被他们当成讹钱的羞辱一番。
在这一天的末尾,三个局外人终于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大巴,他们想去看看,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
三
2017年春节刚过,胡波带着剧组一行人到达河北井陉,简单的开机仪式过后,就开始了《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摄。
井陉位于河北省西部,与山西相邻,这里曾经遍布大大小小的煤矿,是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煤都"。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煤矿资源逐渐枯竭,遗留下很多塌陷的土地和开裂的房屋。胡波选中井陉,还因为这里的雾霾,冬季尤其严重,天总是灰蒙蒙的。胡波心目中的《大象》,就是那样的色调。
但剧组抵达后,井陉的空气质量明显好转,每天都是大晴天。为了捕捉想要的色彩,胡波只能抢拍。早上5点多起来,拍到太阳出来之前,然后下午3点多再出工,拍到黄昏,只有这两个时段的光线是晦暗的。
制片方冬春影业给的拍摄时间总共只有30天,后来又减到了25天。时间紧急,胡波还决定全部用长镜头完成拍摄,更不容许出错,胡波就利用白天的时间反复排练。等到开拍时,他总是紧紧跟在监视器后面,经常一路小跑,这样发现错误才能及时更正。
和他对光线的要求一样,胡波希望演员的表演也没有任何"色彩"。 影片中,于城的朋友跳楼自杀,朋友的母亲赶来事发现场,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的儿子一跃而下的阳台。剧本里,母亲当时只有一句台词,三个字:"太高了。"一开始,演员说这句台词时带着哭腔,被胡波纠正了好多次,他要演员没有任何情绪地说出来。胡波说:小猫小狗死了,你会这么难过,但是人死了你不要那样说。
这是胡波第一次做长片导演,剧组成员也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拍摄时总会遇到问题。
有一场关键的戏,原本应该在井陉火车站拍,但被火车站管理人员制止了。这场戏既不可能删,也不可能改,胡波就带上剧组成员,跑到石家庄火车站去偷拍。他们把摄影机装在包里,跟在演员后面,不光拍下了演员的规定动作,还拍下了演员与现场售票员的真实对话。这种操作其实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所幸胡波成功了。
更大的困难来自胡波和制片人刘璇的博奕。采访中,我得到一份标题为"青年导演的死亡"的文档,是胡波的一位朋友在他去世后,从他的电脑里找到的,写作日期不详。胡波在里面提到说:
开机后,公司对我的拍摄方式进行严重干扰,每日监视我所拍摄的素材,并通过威胁"随时都可以换导演"来让我妥协(一般其他电影制作的情况是,只要按时没有差错的完成,公司就不会提出意见,现场事情繁杂压力巨大),我均没有听取他们的建议,最初靠造假场记单来掩盖,他们发现已经在一周以后,换导演会影响制作,所以作罢。
拍摄第四天因为受到大雪天气影响了工作进度,公司不问前因后果以"每天拍不完该拍的就换导演"威胁我。并在后续制作中与制片主任一起多次蒙骗我"场景有问题了不让拍了",我均是在滞后几日才知道是为了省钱。
拍摄到中后期,制片人又突然来到剧组,对拍摄计划指手画脚,严重影响剧组工作节奏,其认为我制定了不合理的拍摄日程,但当时我已经在规定日期内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电影内容。
2017年3月14日,《大象席地而坐》顺利杀青。接着就进入后期制作阶段,剪辑、调色、配乐,一切顺利的话,胡波马上就将拥有自己真正的处女作。
胡波很快就完成了剪辑,对于他来说,这不是难事。早在开拍前,他就打定主意,《大象席地而坐》将是一部全部由长镜头连缀而成的影片。一场戏一个长镜头,只要长镜头拍好,把素材放在剪辑台上搭好就是全片了。
监制王小帅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对于一个没有任何长片经验的年轻导演更是如此,直到电影开拍前几天还在劝胡波放弃。看到胡波仍然坚持,王小帅又提出,至少要增加一个备选的常规机位,以防万一。等到电影开拍后,这个保障方案也迅速被胡波放弃了。为了赶进度,胡波决定调动剧组一切资源,拍出他想要的《大象》,没有备选,也没有退路。
"剪完了",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胡波就宣布。王小帅和刘璇兴致勃勃地去看,看完后,他们告诉胡波,根本不行,必须重新剪。
胡波觉得为难,但还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重新剪辑出一个约2小时的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剧本设定的发生在从早到晚一天中的故事没有了。为了压缩时长,胡波珍视的长镜头被剪碎后重新拼接,不得不加入很多"某年某月某日"的字幕作转场,看起来有些生硬。影片时长确实变短了,但并没有让《大象》变成一部精彩的情节剧,碎片化的剪辑方式稀释了人物本身的情感,原本通过留白、迟疑、停顿、静默烘托起来的独特气质不复存在,电影最动人的部分没有了。
但是,冬春影业的一位前员工回忆说,王小帅和刘璇看过2小时的版本后,觉得"终于有样子了",让胡波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完成剪辑。就在这个时候,胡波不干了。
四
4小时版本的《大象席地而坐》被王小帅和刘璇否定后,胡波自己也对影片的质量产生了怀疑。他还是不甘心,于是将影片寄给一部分专业人士观看,想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其中就有廖庆松。
廖庆松,人称廖桑,台湾著名剪辑师,和侯孝贤长期保持合作关系,近年颇受好评的《踏血寻梅》、《八月》、《二十二》等影片的剪辑工作都出自他手。2014年,胡波到台湾参加金马电影学院时认识了他。
《大象》剧组的场记瑶瑶说,2017年5月初,胡波交出2小时的剪辑版不久以后,收到了廖庆松的回复。廖庆松对胡波4小时的版本表示赞许,这让胡波很兴奋,一下"证实了他的直觉"。
胡波马上找到刘璇,提出想要重回4小时的版本。在冬春影业的北京办公室,两人因此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刘璇明确拒绝了胡波的要求,但还是让他继续配合完成后期工作。
5月28日,正值端午假期,王小帅、刘璇请大家吃饭,席间胡波又提出了重回4小时版本的请求。王小帅再次拒绝,胡波当场反驳道:你这不就是在干涉我的创作吗?
刘璇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胡波大骂:你把话说清楚,谁干涉你创作了?你要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一个臭傻X!你想一想当时你那个项目在FIRST,谁理你?没有我们理你,你能有今天吗?!
当时在场的一个人回忆说,刘璇"骂了很久很久很久,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小帅也没有站出来制止她,胡波也没有回应,一句话都没有回应"。我曾多次联系王小帅和刘璇求证,但都没有得到回复。
这不是胡波第一次听到刘璇的辱骂了。在井陉拍摄时,胡波因为场地问题和制片组产生争执,刘璇一个电话打到剧组,让工作人员把手机放在胡波耳边,一顿臭骂,胡波也只是闭上眼,一句话都不说。剧组杀青后,在北京举行的庆功宴上,刘璇当众数落胡波在拍摄期间的种种问题,也是同样拍桌子,爆粗口。
端午节的这场饭局,以胡波提前离场告终。那晚过后,胡波跑到冬春影业的办公室,想把素材偷偷复制出来,但被刘璇发现了。刘璇没收了胡波的钥匙,锁上剪辑房的门,对全公司说:这片子我不做了,如果这个片子入围任何电影节,我就拒绝,我不去!
胡波开始积极联系其他电影公司,希望能找到人把影片从冬春影业手里买回来。影片的预算是90万,实际花费73万,冬春开价350万,其中"王小帅的监制费就是200万",这让胡波感到难以接受。
我所签订的导演合同中,前期制作费为九十万,整个拍摄过程公司不考虑质量只考虑省钱,导致大量场景和演员不能按照导演要求来选择,这样制作成本控制在了七十三万,依靠损失成片质量莫名省下百分之二十的制作费,这些钱省下来干吗了呢?省下的十七万也没有用于后期制作。
整个过程我最困惑的一点就是,如果目的是省钱,那八月份为什么要说服我拒绝另一个公司来这里拍摄这部电影?不拍不就一分钱不用花吗?
进入后期阶段后,公司不认可我最初的剪辑版本,通过长达半个月的羞辱与打压,打击我自信心,之后我用了两个月时间剪出他们所认可的版本。
在五月底,我将两个版本对比后认为后者没有体现我所拍摄电影的本意,向公司提出用最初的版本,但他们不给任何回旋余地,拒绝我的要求,同时提出"拿来三百五十万,你拿走这部电影。"我知道制作费只有七十三万,询问"为什么是三百五十万?",他们答复说"因为监制费和公司运作费用"。(胡波,《青年导演的死亡》)
没有人愿意接盘。半个月后,胡波对一位朋友说,他准备重新找冬春影业沟通:"装孙子,不然片子就没了"。他向王小帅和刘璇分别道歉,并表示自己将全力配合完成2小时版本,"唯一的想法是保留一个导演剪辑版"。
王小帅回复说:"如果你以二个小时是为配合我们的话,请你不要配合了,因为我尊重导演,但不尊重一个导演的痴念。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刘璇回复说:"明天就会给你发律师函。已经一而再再而三了,请你不要再找借口拖延了。你自己做事不负责任,恕我们也不能再奉陪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6月27日,冬春影业向胡波发送违约行为沟通函,"提出损害赔偿请求"。几天后,冬春影业向胡波发送第二次沟通函,直接要求解除导演聘用合同。
解除合同后,除电影剧本的署名权归于你之外,现在已经生成的所有电影素材、剪辑工程、剧本其余著作权等电影相关物料的著作权、收益权及所有权归于制片方冬春。(冬春(上海)影业有限公司,2017年7月7日)
五
"我不接受把一种油腻的虚伪当作所谓的复杂真实性与生动,不接受人际勾连为核心的规则,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胡波,2017年8月26日,《牛蛙》后记)
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每个人都和自己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无法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到温情,所以他们逃离。在逃离的一天里,他们能够凭借的东西,只有一个擀面杖,一根台球杆,一支棒球棍。
一间幽暗的房间里,韦布用胶带一层一层地缠着擀面杖。他咬断胶带,狠狠挥舞了几下。上学路上,韦布对朋友说:"我爸以前用这个审犯人,不留伤。"他决定用这跟油条一样的擀面杖为朋友出头。
逃离的韦布没钱买车票,他拿出自己珍藏的台球杆换钱。那是一根公爵,上面刻着WB。韦布在路上碰到自己的邻居老金,准备向老金开口借钱,碰到了纠缠老金的大白狗的男主人。韦布拿起砖头,想要保护老金,被男人一脚踹倒,站起来,又一脚踹倒。
老金从口袋里翻出一小摞钞票,递给韦布,他不要韦布的台球杆,但韦布还是硬塞给了他。后来,韦布的台球杆意外地变成了老金打赢小混混的武器。
教导主任的妻子找到了黄玲家,隔着门破口大骂,教导主任什么话都不敢说。黄玲抓起棒球棍,朝着主任的肩膀狠狠抡过去。
面对无情的世界,胡波的主人公选择了暴力。他们认死理,一根筋,不愿转弯,不计后果。但暴力无法解决问题,所以他们愿意相信,在遥远的满洲里有一只席地而坐的大象。他们无力改变现实,只能选择远方的奇观作为微弱的希望。
在北京,胡波经常骑一辆白色的小摩托车,右边的后视镜早就被撞没了。从他租住的小区到市中心,经常需要走机场高速,胡波骑着这样一辆摩托车,速度能达到120迈,有时候甚至到150迈。
对于胡波的自杀,他的几位高中同学,都觉得并不意外。在他们的印象里,他总是特立独行,"上吊也是够标新立异,像他"。
那时他天天顶着个大油头,头发又长,像铲子一样。总有老师特别欣赏胡波,但也有老师特别讨厌他。高中第一节体育课,他和体育老师吵了一架,之后三年没上体育课。他写过一篇文章交给语文老师,想让老师点评一下,结果回来后对同学说:这老师没文化。数学课老师嫌教室太乱,说不想听的可以出去,胡波就和同学去操场玩去了。
他爱睡觉,有个绰号叫"睡神"。他家里为了他上学,搬到学校附近,也就200米的距离,但他还是天天迟到。
他办过一期主题是"中国文化"的黑板报,偏偏把黑板中间的一个"性"字突出放大,变成了"中国性文化",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禁。
有一阵子,胡波喜欢看韩寒,看《萌芽》。上不喜欢的课,他就看小说,晚自习的时候写小说。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相机,先是给同学拍一些非主流的照片,后来还拉着同学们拍过一个短片。短片讲的是一个身体有残疾的男孩,每天坐在窗边看别人在楼下玩,有一次他扔了一个纸飞机,被另外一个男孩捡到了,然后把他从楼上背了下来,和大家一起玩。
上高二时,胡波突然对同学说,从今天开始,他不说济南话了。同学问为什么,他说他要考北京电影学院,现在就要练习普通话。高三时,他去北京蹭课,买了几麻袋电影盘回来看。他考了三次才考上,中间干过几天婚庆摄像,又从山东的一个专科学校退了学。2010年,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时候22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
在北京电影学院,大一,胡波气得张建栋老师踹过桌子,大二,气得姜伟老师离开教室。毕业时,他拍的短片被老师批评太艺术,让他模仿韩国人那样拍商业片,他照做了一个,一家电影公司看过后直接邀请他做商业片导演,但他拒绝了,他对自己的妥协感到烦怒。
他总是记得,在网吧通宵看《十诫》、看《红白蓝》时的震撼,他决心创造一种新的电影语言。
六
和冬春的矛盾激化后,胡波在家里喝了二十多天的的朗姆酒。2017年7月,他到西宁参加青年导演训练营。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拍摄了一部短片,得到贝拉·塔尔的肯定。
返回北京后,胡波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他跟很多人说,事情过去了,接下来他要准备新的工作。他甚至有些斗志昂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将来王小帅去参加哪个电影节,他也去参加哪个电影节,他要用作品压倒王小帅。
那段时间,他忙着和出版社联系,出版第二本小说《牛蛙》。FIRST已经确定投资他的第二部长片《天堂之门》,并且提前向他支付了6万元稿费。他重新开始写作,除了小说,还在写话剧,这是全新的文学尝试。他发疯一样地工作,感觉自己已经"从黑暗中生还"。
与此同时,FIRST还在帮忙斡旋他和冬春之间的关系。9月底,FIRST组织了小规模的电影放映,请一些行业人士观看《大象席地而坐》,希望有公司能够接盘。电影放映一场后,被刘璇阻止,不得不换到另外的场地。
当天,胡波就听说了放映被刘璇阻止的消息。那天晚上,胡波和朋友王磊一起喝酒,回来的路上胡波情绪激动,反复说:我恨死他们两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认为,冬春和他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从上自下一条龙的欺诈服务"。
2016年7月,我带着《大象席地而坐》(当时名为《金羊毛》)的电影项目参加FIRST西宁影展的创投会,回京时有一家公司联系到我,同意按照我所申请的三百万人民币预算投资电影,冬春影业的刘璇女士也在同一时间联系我。
当时我以为冬春影业的核心王小帅导演一直在做艺术片,所以对其完全信任,刘璇女士以"投资你电影的那家公司做商业片的,以后肯定会干扰你创作"为理由说服了我。
之后,以"立项需要剧本版权协议书"为理由,让我签了版权转让合同,再之后,以"新导演经验太少"为理由强制性签了没有定剪权与演员选择权的合同(当时剧本版权已经被他们全部拿走,没有了其他选择,原因是我个人的,对行业认识不清,电影学院也从没有教学生要提防前辈)。
这样,这部电影启动,同时启动的还有另一位青年导演的电影。我最初的要求是三百万制作预算,四十五个拍摄日,公司在签第一份合同之前没有否定我的要求,随着一份份合同的落实,每一份之后均没有任何选择,这个项目最终只有几十万预算,二十五天拍摄日。
事实上当把剧本版权无条件签出时,这部电影整个制作就开始不受导演控制的缩水,而最初促使我放弃其他公司更为良好条件的理由是"不干扰创作"。
至今,我仍无法了解到这部电影的融资状况。去年九月份,公司鼓励我发朋友圈免费招美术和其他组员,导致该项目在电影学院美术系毕业生中成为笑柄,这种不正常的免费招人状况只适用于个人筹拍电影,但从公司的合同,到流程,已经是标准的电影制作流程。
绝大部份主创几乎以零片酬来参与这部电影的制作,我靠去年夏天得到的奖金撑过下半年,但因筹备期无法进行其他工作,之后也没有任何收入。但整部电影的流程不是独立电影制作体系,从融资到宣传均属于商业行为,同时公司强制要求零片酬来拍摄剧照与视频的两位工作人员签订版权转让合同,均被拒绝。(胡波,《青年导演的死亡》)
10月8日晚,胡波自杀前四天,他和一位朋友约在望京的一家酒吧喝酒。那天胡波穿得特别整齐,一件毛茸茸的灰色卫衣,天蓝色背心,新球鞋,戴着顶渔夫帽。
胡波一边埋头吃鸡翅,一边对朋友说:"我最近在写戏剧的间隙买了很多潮牌。你看,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了。像我以前,老穿得黑黑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落魄作家。谁都能过来说你一嘴。烦不烦啊……"
两人从晚上一直聊到凌晨,从电影、戏剧聊到写作、生活,从贝拉·塔尔聊到《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最后还是聊到死亡。
"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刻一个吊死的人。"胡波说。
"墓志铭上写什么?这里吊着全宇宙最孤独的人——吗?"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好事,就是像工具一样,写作,拍电影。但创作本身是去经历几何倍数的痛苦。"
闲谈间,胡波还问起朋友最近在忙什么,朋友答说在休息,胡波就一边笑一边说:"你等着啊,过两天我给你找点事儿干。"
四天后,胡波上吊自杀。
七
胡波去世四个月后,我到济南看望他的父母。正值寒冬,他们租住的房屋里没有暖气,客厅里虽然放着两台电暖器,但还是感觉很冷。胡波生前养的一只白猫被带回来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套房子临近济南高铁站,胡波的父母告诉我,当初选择在这里租房,就是为了方便胡波去北京上学。朝北的一间卧室是胡波的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写字台上放着胡波的遗像。
他们不愿意多谈胡波的过去。既是因为害怕回忆伤心往事,也因为那时《大象席地而坐》的后续事情尚未确定,他们担心和我的交谈会影响电影版权的交接和收益。胡波出事后一周,冬春就答应把电影版权"捐赠"出来,但直到我到济南时,仍然迟迟没有解决。
"王小帅真的能一手遮天吗?"胡波的父亲问我。他说,他们不愿意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希望他和胡波妈妈的后半生能有个指望。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重复表达自己的采访立场。
胡波的父亲有点不耐烦,对我说:"我们接受你的采访,能有什么好处?"他是想知道,这篇采访能不能帮忙解决钱的问题。儿子已经去世了,他们需要钱来养老。
胡波的母亲劝他不要着急,她的精神尚佳,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和FIRST的工作人员联系,夫妻俩租的房子快到期了,她还在张罗找新房。她听别人说,胡波养的猫值8000块钱,如果真值这么多钱,她就把猫卖了。"7000我也卖。6000我也卖。"
现在,电影版权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上映时,结尾的字幕出现了电影版权归属者的名字,其中一位是胡波的母亲。
去年过年的时候,胡波在家没待几天,就去井陉拍《大象》了。临走前,胡波还和父亲说,让他提前准备好时间,至少6个小时,下次回家好好和他聊一聊。那是胡波最后一次回家。
胡波的父亲对我说,他至少看了四遍《大象席地而坐》,就是不明白:电影里的人为什么都不笑呢?
回到北京后,我重新翻检胡波手机里的100多张照片。以前,我只注意到,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他和王小帅、刘璇的对话截图,一些合同文本、往来信函的照片,或者就是他的新书封面、扉页。只有3张图片和他的作品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篇文章的截图,讲的是作家沈从文的经历。
我在网上找来了这篇文章,里面有一段写道,沈从文初到北京,写信给文坛大佬们希望得到赏识,其中有一封信寄给了郁达夫,两人因此相识。郁达夫去见沈从文,看到他大冬天躲在一间没有火炉的小房间里取暖。后来,郁达夫请沈从文吃了午饭,还把身上的零钱都交给了他。临走时,郁达夫对沈从文说:"我看过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写下去。"
我忽然想起,《大象席地而坐》里是有人笑的。影片末尾,韦布、黄玲、老金都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大巴车,那时已经是晚上。大巴车在中途停下的时候,韦布下车,独自走到荒野中,踢起了毽子,慢慢地,黄玲和老金也加入进去。他们围成一个圈,一起踢毽子。
(文中王磊为化名,部分细节取自水鬼和王凯的纪念文章,特此致谢。)
-END-
原署名作者 | 康路凯 原署名编辑 | 曾鸣 原署名摄影师 | 潘图
看死君:作为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胡波导演的《大象席地而坐》就像“是一个清晰的讯号,正式开启了一场为期十天的观看仪式”。面对这样一部电影,我们唯有“放下所有预判和成见,安静地坐在电影院里,把那些议论纷纷的言语重新拉回对电影本体的交流,而这一切都只能从观看当中获得“。
在《大象席地而坐》的映后交流中,几位主创对胡波导演的回忆无疑是最为触动人心的时刻。演员章宇也是《我不是药神》中黄毛的饰演者,他在《大象席地而坐》中饰演的于城,是个狠戾、挣扎、陷入绝望的灰度人物。谈及对本片理解,他说:“《大象》是胡波这样被没收了工具的人,开垦世界的方式。”
FIRST影展运营部总监高一天,也是《大象席地而坐》后期制片人,他说:“今天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部电影最好的样子,是一部留存在当代中国电影史上、不会被忘记的电影。希望大家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有些东西能被留下来,这是胡波和我们同在的另一种方式。”
【看死编辑部の评论】
文/ 陆支羽、小飞侠、方知进、白泽、皮皮丘
第一次看胡波的电影,还得回溯到去年FIRST训练营的闭幕仪式上,仅仅16分钟的短片《井里的人》,以极具灵魂的末日感,赢得了导师贝拉·塔尔的盛赞。而在我心目中,这届训练营真正触动人心的短片,唯有胡波这一部。
三个月后,胡波去世。那几天,我正辗转南方宣传我的新书,去了胡波也曾带《大裂》去过的先锋书店,还后知后觉地在苏州诚品买了本刚刚出炉的《牛蛙》。那几天,我的脑海里总是回想起自己六年前写在豆瓣上的话,“好遗憾阿,不能说服你热爱死亡,或死而不去,或向死而生”。
直到终于得见《大象席地而坐》,虽然是第一次观看,却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着魔的力量,从俯拍镜头以行走之速摇过雪地、道出满洲里大象寓言的开场伊始,我便被攥进这阴沉沉的情境中。整整234分钟,永远只有阴天。
无可避免的是,终究会有不少人责难片长问题。但在我看来,对于曾经“消受”过七个小时《撒旦探戈》、九个半小时《浩劫》的影迷们而言,区区四个小时的《大象席地而坐》,真的并不漫长,更何况胡波留给这个世界的电影长片,注定永远只会有这么一部了。这样的电影,不需要“找”观众,而只需要观众来“找”他。
看完我才明白,为何胡波最初会把这部电影定名为《金羊毛》,他真的是承载了对未来莫大的希望在努力前行,正如“金羊毛”的象征意义,象征着勇于冒险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理想和对幸福的追求。即便每一个角色都如此愤怒不安,但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头破血流的活着。这样的勇气,我们何尝不曾有过!
是啊,胡波并不是丧,是向死而生。无论《井里的人》还是《大象席地而坐》,都是在狗日的绝望中寻找操蛋的希望,即便整个世界只剩下穷途末路的肮脏废墟,即便满洲里的大象只是空有嘶鸣的幻影。选择速朽,难道不是一种永恒吗?至少在那个出逃的夜晚,他们曾暂时安放下愤怒,围在一起勇敢地踢毽子,宛如轮舞。(文/陆支羽)
影片《大象席地而坐》的整体完成度很高,是很不错的作者型电影。片中用了大量手持长镜头,跟在四位主要角色身后,带领观众沉浸在影片营造的情绪当中,如意念流动般一气呵成地“读”完这部长达四小时的文学电影。
和贝拉·塔尔以及塔可夫斯基更诗意的镜头语言不同,《大象席地而坐》的整体风格是落到实处的生命疼痛和命运反抗。影片在一日之内用平行多线的叙述手法呈现韦布(彭昱畅)、黄玲(王玉雯)、姥爷(李丛喜)三人从命运挣扎到奋力挣脱桎梏。
偏蓝压抑的色调如同三人生活的小城一样,永远埋于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中。深藏在小城骨子里的戾气,蒸腾起迷茫死亡的雾霭。导演借助三位演员的表演,表达着自身无法摆脱的困境和痛苦。永远不要以为离开现在的泥潭就可以到达光明的对岸,因为人永远都在痛苦中受折磨,世界依旧是一片荒原。
最为让人动容的是,胡波导演借助三位主演的力量“吼出”了心中的愤懑。姥爷从敬老院无望暗淡的余生毅然逃离,韦布在泥泞荒原怒吼着“你个废物,你个狗屎,你个恶心的东西,你去死吧!去死吧!”黄玲看透人事恶毒后,酣畅淋漓的两记铁棍怒打泼妇渣男。粗粝的叙事和意识流的镜头,搭配出绝望而脆弱的作者电影风格。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只能说叙事结构到了后半段有点绷不住,甚至可以看出来导演从开端从容流畅的镜头,变得急躁偏执,当痛苦悲伤过于现实就成了刻意矫情,台词设计得过满,剧情结构中部起伏过猛与风格不搭,少了点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余韵。
影片结尾处的那声大象嘶鸣,似乎成了照亮黑暗的点点微光。导演为他的人物铺好了前往乌托邦的旅程,可惜他自己却最终没能够登上属于自己的那趟开往满洲里马戏团的列车。但正如FIRST影展组委会所言,胡波导演用电影写作一首关于命运的诗歌,这就是送给影迷、送给影史值得感恩的礼物。(文/小飞侠)
真实的悲凉不过是认清生活的无可奈何。“我能怎么办呢?”韦布对于城说的一句话让他释然了,仿佛里面所有的角色都是在诠释这句话,“我能怎么办呢”。他们从一开始就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绝望之中,整部影片发生的这整整一天时间,也是他们重新开始的一天。或意外或逃避或反抗地在这一天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打破过去毫无意义的无止尽重复的每一天。
影片并不是想要压抑我们自己,并非想要去渲染一种悲凉的气氛来故意让观众的心情变得沉重。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压抑的,影片里面父母的歇斯底里,老师的不负责任,子女的无情冷漠,更多的社会的欺诈压迫,这都是我们所经历的看到的现实。
而影片里的人反而都做出了改变,去寻找新的希望——坐在满洲里的大象。结尾,当大象划破天空的嘶鸣宣泄出我们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和不满,带给我们勇气回到现实去面对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
提到《大象席地而坐》,人们更多地是谈论导演胡波,很多人都是在他去世之后才认识和了解他。这个现实也像他经常嘲讽的生活和人那样,没有人会去真正关心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而像韦布那样还讲着朋友情谊和自我正义的人迟早会遭遇无情地背叛,发现自己所坚守的不过都是一坨狗屎。
我们无法真正去了解胡波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在他去世之后更没办法,但是他的书和电影已经完美地表达了他自己。《大裂》和《牛蛙》的文字像裂缝里的树根,我们窥探期间就能感受到冲破整个大地的力量。
文字已然是我们最容易表达自我的方式了,而电影则是最难去实现的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但也是最让人幸福和满足的,胡波有了这样的机会却也成了绝唱。他的文字是沉静下的爆发,冷漠的控诉,更像是拍电影前的一次总结和释放。电影是更适合他的工具,是他开垦世界的方式。
接近四个小时的时长和只跟主要人物的手持长镜头对观众是一种观影考验,但是这种方式是胡波选择的最好的方式,因为他在解刨生活的时候,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的时候,他是爱自己的,他是拿命去热爱电影的人。这种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注定是正确的、真诚的,值得人们尊重和铭记。(文/方知进)
观影过程很有共鸣,却不怎么喜欢。
共鸣是被人物的情绪带动的,四个角色各自出场的时候都以长段无效的表达来揭示他们被推挤出门的状态,每个人都在努力辩解,每个人却都被忽视,进而都选择默认。找不到的超市卡,被压扁的生日蛋糕,喝不到的水,理不清的房产归属,他们以为事件的本貌就有力量,但这样的力量在他们辩解的对象眼中,却毫无意义。
而当他们彼此交汇的时候,你以为是孤独的心可以互相抚慰,但事实是,孤独是各自隔绝的,他们尝试着靠近,但却永远是互相排斥的。
当然,最终他们都被“满洲里的大象”给串联在一起,至少形式上有了和解,希望似乎在远处若有若无闪着光亮。
另外一些出其不意的细节也是妙笔,例如黏在天花板上的火柴痕迹,像剪雪茄一样剪掉灭掉的烟头。
不过,喜欢不上,是因为观影体验不佳。
首先是时长,一场就一个镜头的设置太过刻意,从文本上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去支撑这一设置的必要性,特别是有些镜头的运动明显的感觉到是在避穿帮或是拖足够的时间去给演员上妆;其次是一些镜头失误性的晃动和散焦,加上前半部分大量的小景别,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看到人物,而没有物理环境,以及大量镜头构图总是落在人物的剪影处,以及把日光压得过分阴暗等;再而,唯一一处或是时间重叠,或是环线的情节,人物走位是不接戏的,而这两解的情节,总显得格格不入;最后,一些文学性的台词并不贴合角色的形象。
当然,这些综合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影像风格,只是恰好不对我的口味,不过我依然认同这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即使是抛开电影以外的社会事件。(文/白泽)
一天,四人,伤口,奔走。
满洲里是四人莫名的方向,有席地而坐的大象,有逃离现实的迷惘。四个小时,压抑,情绪一直绷着,仅仅在黄玲打向教导主任的棒球棍下,稍微的喘了口气。
丧吗,并不。我看到的更多是愤怒。
被校园霸凌的愤怒,被送去敬老院的愤怒,被现实生活折磨的愤怒,亲人离世的愤怒。
怒,而走。
但“你以为那里很好,其实到了就会发现,没什么不同”。
处女作就形成了强烈的作者气息,大量的手持、虚焦、剪影充斥。平行空间,同步叙事,事故巧合,将四个人串联到一起。台球杆、垃圾场、不见的狗,死去的人,明喻暗喻交错,世事反复无常。四人命运有点像,四人可以说是无数人,也可以是一个人。
有人说,《大象》风格很像贝拉·塔尔,像吗,有点,但那又如何。
四个小时,不乏诸多闪光时刻。韦布抢来的毽子,与老人隔着铁栏杆撕扯,无赖却有趣;母女二人最后的一次争吵,愤怒却克制;中途停下的大巴,韦布掏出抢来的毽子,与乘客们借着车灯围圈踢了起来,简单却升华。
还有漆黑中那声大象的嘶鸣,大象在哪,不清楚,嘶吼什么,不晓得,人们愣在那里,望向黑处。你不说丧吗,可结尾有光,你说失声吗,可远处有响,虽然光不太亮,虽然声不太响,但依然有,依然有。
四位主演每一个人都贡献了精彩的演技,完全hold住了角色,尤其男主韦布非常出彩,电影感很好。
四个小时,确实很沉浸,但依然有出戏的地方。我能想象到,对白,就是导演的表达,但在于城这个人物身上,台词略显文艺生硬,与人设不符。而韦布的同学,台词也有让人出戏之处。尽管如此,但依然掩盖不了这部电影的锋芒,沉重而耀眼。
结束的时候,胡波导演的书编哽咽地说,胡波不是丧,是向死而生。是啊,有时候所谓正能量太虚假,负“离子”或许才是人类更为重要的组成吧。(文/皮皮丘)
作者| 看死编辑部;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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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可味道却是酸臭的。
胡波就是这样为他的电影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开头的。
有人曾说,这接下去230分钟里的每一分钟,都雷霆万钧。
但这一声来自满洲里的象鸣没能传到人们的耳朵里,胡波在2017年10月12日的凌晨,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而《大象席地而坐》也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至今不得与我们见面。
巴塞君有幸和小伙伴一起在香港国际电影节看到了胡波这部长达230分钟的遗作,觉得非常遗憾。
才华横溢的胡波本有可能与毕赣、忻钰坤、张大磊等人组成新时代的电影铁角阵,可现在我们却永远失去了他。
该片在今年柏林电影节首映,影票兜售一空,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很多观众在满场的影院外排起长队,期待有人提前离场,能侥幸进场看上一眼席地而坐的大象。
最终,《大象席地而坐》获得了论坛单元的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分量相当沉重。
一位评审如此评价胡波这部才华横溢的处女作:
「近四个小时的运行时间超过了传统的影院格式,但没有一分钟的厌倦。故事的严肃性和悲剧性融合于利落而不矫情的对白中。《大象席地而坐》是导演留下的非凡遗作。」
的确,230分钟的超长时间之于当下的观影环境,的确是像当初出品方说的那样,是“反市场、反观众”的,这也成为了点燃了胡波悲剧的导火索。
我们无意纠结于胡波和王小帅、冬春影业之间的纠纷,感兴趣的观众可以点击《前天,一位青年文艺导演上吊自杀,带着他没有版权的处女作》了解更多,本文只着笔于作品本身,让大家了解到《大象席地而坐》到底寄托了胡波怎样的世界观。
冬日,石家庄,井陉县。
有这么4个被生活围困的人类躯壳,在或抗争、或放弃挣扎的道路上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出口——去满洲里,看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
这4个人,你都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人,也就是胡波本身。
小混混于城
“对,活着就是很烦。”
小区的楼下,不知道什么人在烧着垃圾,气味飘到了小混混于城所在的20几楼。
他此时正在床榻之上,和兄弟的女人经历偷情之后的贤者时刻。
但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她老公回来了。
于城蹑手蹑脚地收拾好烟灰缸和衣物,倚靠在墙边等待一触即发的大战。
但他的兄弟走进房门,气氛十分诡异,全程对方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问了一句:“门口那双鞋是你的?”
便一个猛冲从20多楼跳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处理完事故,朋友的老婆觍着脸问他:“他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什么想法?”于城冷着脸答道:
「他跳楼跟我没什么关系,是你非要买这个房子,可他每个月就那么两三千,两三千能干嘛?能只能跳楼了。你虚荣,他买单。」
自此,于城的烦恼笔记本上,除了被心仪的对象拒绝、和原生家庭纠缠不清的矛盾,又多了一件替死去的兄弟收拾残局。
但没想到,接下来这个少年给他又添了一笔——为弟复仇。
高中生韦布
“我按程序来的。”
不知什么缘由,韦布与父亲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家里有外面飘进来的烧垃圾味,他及时关了窗,却被父亲咒骂,并把他赶到了奶奶家居住。
一次在学校,他的好友被校霸于帅(于城的弟弟)诬陷偷了手机,韦布帮忙出头,却不料失手将于帅推下了楼梯,对方生死未卜。
值得注意的是,他帮助的这位同学,居然把家里私藏的枪械带到了学校,起因是成年累月被欺负,想找机会彰显自己的威严,也为后面的惨剧埋下了伏笔。
韦布逃走了。
他不明白,明明什么事情他都是按程序来的,朋友有难他帮忙、被校霸揪着领子质问他反抗、室外有气味他关窗户,却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好结果。
程序没有带他走向正义。
韦布决定筹一笔钱,逃到满洲里生活,顺便去看一眼席地而坐的大象。
高中生黄玲
“你把我恶心吐了。”
韦布暗恋的这位女同学黄玲,就有点复杂了。
首先依旧是和家庭方面的矛盾,母亲是个卖药的,天天在外面忙的不着家,回到家就只躺在床上休息。而父亲,早已抛弃母女俩跑到了千里之外。
心高气傲的黄玲,是典型的“丫鬟身,公主命”,经常和母亲争论家里坏掉的水管怎么不修,卫生怎么不搞。母亲的一句回复其实挺现实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活着是什么东西。我哪有精力去给你营造你喜欢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家庭的苦闷,黄玲阴差阳错之下,恋上了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相当势利的大人。
而得之两人在一起后,母亲却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和他睡了吗?”
黄玲瞪圆了双眼:“你快把我恶心吐了。”
但没有想到,让她更难受的,是这段师生恋在之后被韦布撞见,在那之后没多久,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黄玲的出口,似乎只有韦布口中的满洲里了。
养狗人老金
“你能去任何地方。”
自己拥有一套老房子,却要被女儿女婿赶去养老院的老金,是个活得极其卑微的人,被挤压在社会和家庭的缝隙。
唯一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是那条陪伴多年的老狗。
然而一次遛狗时,他的狗被另一条大白狗咬死了。
他找上门去,想让白狗主人知道事情的原委,但却被对方恶意地认为是来讹钱的,不了了之。
把狗的尸体处理掉后,自己感觉也成了一条将死的老狗——无用透顶,除了还在喘气以外,不像是个活人了。所以我们能听到他对韦布说出的悲观话语:
「你还年轻,能去任何地方,到了之后,会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
整部片子230分钟下来,你可以感觉到,胡波对着这个世界自顾自地宣泄了很多悲观的话语,有些甚至是十分粗鄙、直接的。
感受一下:
“人活着是不会好的,会一直痛苦、一直痛苦。你以为换了个地方就会变好?好个屁啊!”
“这个国家的人怎么就这么邪恶呢?”
“我的生活就是一堆破烂,每天都堆在我的面前。”
可以总结为,他跟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们不妨就从老金在看到大白狗咬自己家的老狗时,与狗对吠的这段开始讲起。
在拍这段的时候,胡波没有让观众看老人的狗是怎样死去的,却把镜头直直对准了老人的脸。他急迫、痛苦,却又无能为力,只得在一旁用力对着那条野狗嚎叫。
在胡波的偶像,眼神忧伤的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那里,也曾有过这样一幕(《诅咒》)。那是一个被困在破败小镇上的男人,无所事事,终日游荡,想方设法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也渴望爱情,但爱情并不垂怜于他。
在大雨后的废墟上,这个男人遇到了一条暴躁的野狗。他喝多了酒,将狗当成了宿命的对手,用尽毕生力气与狗对吠。那场景与其说滑稽,不如说撕心裂肺。
诸如此类的设计,在《大象席地而坐》里也比比皆是,片中每一个诸如苍蝇或野狗的细节,胡波都藏进了浓浓的绝望感。
影片开头的一幕,少年韦布坐在家中,窗外传来了烧垃圾的恶臭。那恶臭,恐怕便是胡波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感受。
没有出路。不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离这种浓浓的、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邪恶的臭。
影片“丧”得如此出色的地方在于,这种主题不光光止于主题,胡波将他的表达内化在了电影的形式当中。
也像贝拉·塔尔那样,胡波本着能一个镜头拍完绝不剪进第二个镜头的理念,把每一个人物都锁在了幽灵般移动的长镜头里。
你逃不了,家庭里是无止尽的争吵,离开了家庭,又是铺天盖地的误解、污蔑……
摄影机便跟着片中的四位主角一刻不停地游走,从他们的背后望向城市,那里是一片灰蒙蒙的,被焦距虚化掉的,看不清的危险世界。
尽管影片有着幼稚的一面,但当他以这样赤裸的悲剧性姿势站在你的面前,你知道,他想讲的是:渴望纯真与善良。
《大象席地而坐》接近后半,少年韦布懦弱地逃离医院,在路上跟一群踢毽子的老大爷吵了一架。
后来他来到一片被垦得坑坑洼洼的荒土,朝着人群大喊:
「我操你妈的,你去死吧,你是人渣,是狗屎,是最恶心的玩意。」
那一瞬间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2000年,张扬导演的那部电影《昨天》里,面容憔悴的贾宏声把自己打扮成嬉皮的模样,躺在北京立交桥下的草地上,朝往来行人吐了一口酒,大声骂道:
“傻boy,都是傻boy!”
贾宏声是90年代最有才华的演员之一,英俊、忧郁、眼角眉梢有着深深的不羁。
他在几部不算出名的电影里扮演了一些时常需要耍帅的角色,倒也与他的形象相得益彰。但显然,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是太过虚伪的。
94年以后,一切都改变了,他接触了毒品,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将自己想象成约翰·列侬的儿子,对世上的一切都再也无法满意,觉得父母太土,觉得朋友全是傻逼,觉得电影都是假的。
甚至在电影里,贾宏声还亲手打了自己的父亲,进了精神病院。
他的结局也与胡波相似,2010年7月5日的下午,贾宏声在北京安苑北里小区坠楼身亡,时年43岁。
贾宏声的父母不认为他是因精神疾病而自杀,“他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可能是我们谁也给不了他。他去寻找了。”
「你还没扛到头呢!”贾宏声在精神病院里对自己说,“我没有选择,只能死磕,跟所有的人磕。」
也许,胡波也像他这样,憎恨这世上的一切,一个想要成为列侬的儿子,一个渴望着逃到满洲里去看一头虚幻的大象。
只是,他们妄想着这个世上不存在的浪漫,并把它当成理想,在永无止境的追寻之中,彻底地,死在了路上。
文丨巴塞君
在UCCA看完大象席地而坐,回到家里,吃了个饭,昏昏沉沉睡到现在,感觉昨天的一切就像一整个梦一样。胡波这四个小时,太纯了,几乎没有什么污染,除了最大限度的影像,其他都是最低限度,事实上我连丧也没感觉到,关于生活,关于生命,人与人的关系,明明就是这样的,全都是大实话,生无可恋是一种恰当的态度。也正因如此,结尾那些踢毽子的人,难道不让人感动吗?他们是多努力地在无可避免的黑暗中,寻求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啊。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远算不上完美的作品,无论是粗糙的混音还是略显稚嫩的台词,但调度与运镜实在是太出彩了。这几年不少国内独立制作都喜欢去塑造这种一片死灰、丧到极点的环境,这部片无疑是最成功的
四个人终究在坐着的大象身上求得了解脱,可惜在比电影更残酷的现实世界里,胡波却没有。影片摒弃了一切主流,工业,取悦的表达,在作者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片作品里,进行了一次极端,彻底,自我的释放。尽管外表粗糙,戏剧结构、场面调度、演员掌控都颇为出色。//FIRST二刷补充:后期补完后观感提升很多,不再因为技术瑕疵偶尔出戏,没有一分钟多余。一刷看故事,二刷看视听语言,胡波力求每场戏一镜到底,剥离出主体,配角都是失焦的,但画外音画表现空间又很丰富。章宇和彭昱畅太好。其实几个主人公都在问为什么,人怎样看待自己的痛苦处境,到底什么因造就了什么果。坐着的大象真的很有看头吗?出路到底在哪里?可惜胡波也无法作答。结尾黑夜里那束天堂一样的光、基督赞美诗,大概就是无解之解吧。这是一场梦,谢谢你,胡波
你总是不高兴,跟个诗人似的。
一股原始生猛的影像力量。
有很多喜欢的地方,但更多的是遗憾。遗憾导演没有再抵御这个世界的严寒更久一些。若他活下去,可能就不会这么狭隘,不会把经验和常识不足当作外界加诸的苦难,把故作深沉当作青春姿态,也不会把父母和成年人都当作敌人。他再也没机会理解挣扎熬过去是什么感觉,是更苦涩,还是更宽广。
社会问题的根源都是家庭问题,父母如此,子女便如此。家庭如此,社会便如此。鲁迅早就说过: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关于胡波的死,我觉得是看透了,他用他的电影和自杀回答了加缪所说的哲学的根本问题:生活不值得经历!
结尾剧作和台词都露了馅,陷入一种偏执的无路可走,但这个死胡同其实是假的,是作者自己给自己按上去的,他当然知道出路或许是可能的,但他不相信,不相信事情和人是会变的,他更愿意相信那个死胡同,那个速朽的永恒。无论是电影还是真实生活。
这电影不行。导演过于自恋:所有的角色其实是同一个人,就是导演自己。不管角色年龄职业经历性格心性,说话办事一个调调。都因他缺乏阅历所致。他戾气太重:所有的角色在面对任何问题时,全部在发泄情绪,没有一个人是去解决问题的。如果全世界都欠你的,可能因为你是中二吧。在表现方法上,他表达的东西就那么点儿,浅薄得很,观众一眼就明白了。完全用不着这么冗长,浪费大家时间。人品不知,作品真不行。违心叫好,才是对艺术和对他的不尊重。
以为爱犬不会伤人,却在四处狂吠;相信朋友不会撒谎,却是真的窃贼。无法用水灭火,不能肉身挡枪,钻不出笼子觅食,跳不下高楼殉道。韦布捡起一枚毽子,于城抖落一身烟灰,黄玲背上一包风雪,老王扛起一根球杆,从肮脏的世界出发。于是满洲里多了一只坐着的大象,再没人拿叉子去扎它,它也再无法站起。
华语电影的确很多年没有出现这样单纯展示愤怒与绝望情绪的电影了,这在很多过来人眼中的确还是一个稍显幼稚的表达。但对生活不满,纯粹骂街式的态度是青年人绝对必要的一个阶段。集体性理中客式的青年状态对于一个民族来讲甚至是恐怖的。
因为导演去世了,所有人就把焦点放在导演身上,忽视了作品本身,部分观众熬了四个小时可算看完了电影,开始大笔一挥批判导演心理阴暗目光狭隘,甚至说他卑鄙无知,“这个国家的人怎么都这样邪恶?”这句话还真说对了。部分观众太把自己当个人了,站在上帝视角指责导演抗压能力差,作品呈现的三观太狭隘,所有人必须热爱这个世界吗?所有人都必须乐观吗?凭什么呢?他拍电影就是一次彻底的释放自我,不可以随心所欲一点吗,因为这就是他眼里的世界,他拍下来给我们看,然后你双手叉腰开始喊:世界才不是这样的!生活处处充满希望!有什么用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不一定要每个人都理解。你的世界是彩色的那是你的荣幸,以此来指责嘲笑黑白世界里的人,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句气话:死的怎么不是王小帅啊!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4.5 如果粗暴地想象,可以把这个脱胎换骨的彭昱畅,看作是胡波的“代言人”,去见“看不见的大象”。《大象席地而坐》在彻底寒凉的绝望中,显露出导演本人的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温存。他那惊艳绝伦的镜头调度与叙事上的才华,被一股子“社会即暴力”般麻木的笃定,使劲拖着向前走,没有尽头、也不见后路。其实,哪怕“生”没有意义,寻找意义的路径也不该被封堵、丢弃。活着不是一个关于撑不撑得下去的幻觉,它也不会在哪个时刻或不同的地方就会变得有多不一样——即便是痛苦,也只能被“生”所感受到。哪怕是陷入绝境的人,出路也永远会有的。自由赋予处境意义,而非处境决定人的选择。这是这部电影想说的,但很可惜,胡波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不要让自我被这个社会的暴力所埋葬。能活住这样一个念头,便足够了。
别拍电影,别当作家,学个绘画,或者音乐,哪怕跳跳舞也行。——胡波。
你听过人类这种丑恶的东西吗,所以他们才要编造一个大象的故事;你见过人间这个丑陋的地方吗,所以胡波才要消失变成一只大象;你经历过人生这件丑诞的事情吗,所以孤独的人才都要去满州里看那头动物园的大象。可是火车都开走了,我们发现自己还被留在原地。
这个故事太真实了,就是我身边发生过或在我成长过程里看到过的,电影中的那些事件对峙、心理对峙,没有生活经验和内心思考过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电影的。大量的长镜头、跟拍,镜头虚实结合,在物理上它们不是景深镜头,可它们在叙事层面上却是极有深度的。导演原本有机会成为华语电影最有影响力的导演。
香港艺术中心的空调冷的我骨头缝疼,尽管如此,我还是睡过去了3次。对不起了导演,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觉得自己这四个小时应该去爬太平山。
即便是张艺谋、冯小刚这样的导演,一旦创作受到资本的干涉就会严重影响影片质量。胡波的电影经历那么多风浪还能完成度很高,已经非常不错了。我们无法想象,假如制片人、监制多给胡波一些自由和空间,电影是不是会更好。可惜,我们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PS:11月17日,《大象席地而坐》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和最佳改编剧本,这应该是对当初不看好导演和这部电影的人们最有力的回击。